用北曲组成的杂剧,在元代到达了她的全盛期的顶峰。在明的初叶,周宪王尚以横绝一代的雄才,写作数十种。弘、正(弘治、正德)以还,作者虽不少,而合律者却稀。驯至嘉靖以后,入于近代期中,则“北剧”已几乎成为剧场上的“广陵散”了。演者几乎不知北剧为何物,民间的演唱者也舍北曲而之南曲与小调。作者虽写北剧,也未必为剧场而写。到了万历之间(1573—1619年),则北剧益为凌替。王骥德在他的《曲律》中说道:“宋之词,宋之曲也,而其法元人不传。以至金、元人之北词也,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。是何以故哉?国家经一番变迁,则兵燹流离,性命之不保,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!”(《曲律》卷三)沈德符在他的《顾曲杂言》中,说得更为详尽:“嘉、隆间(1522—1572年),度曲知音者有松江何元朗,蓄家僮习唱,一时优人俱避合。以所唱俱北词,尚得金、元遗风。予幼时犹见老乐工二三人,其歌童也,俱善弦索。今绝响矣!何又教女鬟数人,俱善北曲,为南教坊顿仁所赏。顿曾随武宗入京,尽传北方遗音,独步东南。暮年流落,无复知其技者,正如李龟年江南晚景。其论曲,谓南曲箫管,谓之唱调,不入弦索,不可入谱。近日沈吏部所订《南九宫谱》盛行,而《北九宫谱》反无人阅,亦无人知矣!”他又说道:“自吴人重南曲,皆祖昆山魏良辅,而北词几废。今唯金陵尚存此调。然北派亦不同,有金陵,有汴梁,有吴中,而吴中以北曲擅长者,仅见张野塘一人。故寿州产也。亦与金陵小有异同处。顷甲辰年马四娘以生平不识金阊为恨。因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,来吴中唱《北西厢》全本。其中有巧孙者,故马氏粗婢,貌甚丑而声遏云,于北曲关捩窍妙处,备得真传,为一时独步,他姬曾不得其十一也。四娘还曲中,即病亡。诸妓星散。巧孙亦去为市妪,不理歌谱矣。今南教坊有傅寿者,字灵修,工北曲。其亲生父家传,誓不教一人。寿亦豪爽,谈笑倾坐。若寿复嫁去,北曲真同《广陵散》矣!”且这时代杂剧作者虽不少,然也与唱北曲者一样,多不甚明了北剧的结构,往往以南剧的规则施之于杂剧。其能坚守元人北剧的格律者甚少。杂剧的面目竟为之大变。在元代及明初,“杂剧”及“北剧”的两个名辞,乃是一而二,二而一者。此时则杂剧已不复是“北剧”了。其中有好几剧是纯然用南曲写成了的,例如王骥德的《离魂》、《救友》、《双鬟》、《招魂》,便是全用南曲写成的。“自尔作祖,一变剧体”。(吕天成语)更有逞意的施用着南北合套的,例如叶宪祖的《团花凤》。即应用了北曲来写剧的作者,也每多不遵守北剧的成规定律。北剧每剧定为四折或五折,此时的剧本则每每少至一折,多至七八折,这个现象在中世纪的最后,王九思他们的剧本中已是如此。例如王氏的《中山狼》,便只是一折。在那时北剧便已现出崩坏之迹了。又,北剧的四折中,总是首尾叙述一件故事的;或者总合了四五剧以叙述一件故事的也有,如王实甫的《西厢记》,吴昌龄的《西游记》。却从不曾有在“四折”之中,分叙四个故事,而仍合为一个总名,有如这个时代的徐渭的《四声猿》那个样子的。即对于楔子的使用,也和元人完全不同。如汪道昆的《大雅堂杂剧》,其篇前所用的“楔子”,乃是全剧的提纲,其作用与南剧中所惯用的“副末开场”无异,却绝对不是元剧的所谓“楔子”。纯然应用了南调作杂剧者,当始于王骥德。王氏自己说:“余昔谱《男后》剧,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,为南人设也。已为《离魂》,并用南调。郁蓝生谓自尔作祖,当一变剧体。即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。后为穆考功作《救友》。又于燕中作《双鬟》及《招魂》二剧,悉用南体。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。”(《曲律》卷四)“为南人设”及“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”二语,切实的中了北剧之所以凌替及其体例规则之所以崩坏变异的主因。但杂剧虽用了南调,虽变更了体例与规则,以适应于时代,却仍无救于实际的灭亡。她已经是再也维持不住在剧场上的优越的地位的了。这时的剧场,盖已为新兴的昆剧所独占。北剧虽合北而就南,实际上已成了与长篇大套的传奇相对待的短剧,或杂剧,而不复是与南戏相对待的北剧。北剧终于是过去的东西了。
相关影视:高考君